忘了那是什么时候。泪眼里的记忆,总有些模糊。
那时候的春,岗上的青松浓密得像油茶。那时候的秋,也总少不了红枫的热烈与泼辣。那一汪溪水,总是倔强地奔涌着,似乎从来没有什么烦心事能阻挡它欢快地奔跑,也从没有过世俗的忧愁让它停下飞向田野的脚步。在它的喃喃细语里,岗上的青松常绿,风中的枫叶,落了一层,又一层。
又是一个秋,我走上田埂。低头,那汪绿水把我的倒影映成了碧色。踏过枯枫叶,身后是一个接一个赤色的印迹。这样熟悉的碧,这样熟悉的赤,这样熟悉的田埂,把我的思绪带到了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。
那个回忆的角落里,就两个人。一个是呼喊茶壶的您,一个是抱着茶壶胡乱跑的我。
两只小脚丫在田埂的胸膛上拍来拍去,我享受这种奔跑的无拘无束,把这片土地当做梦一样的地方。您弯腰立在这田埂旁,呼喊着:
我的茶壶!快,拿来
您扶着腰,望着我抱着茶壶一蹦一跳,一左一右地跨过翻起的泥土的身影,眼里涌起一抹笑意。最后,您要用沾了黄泥的手抱起我,我却乖乖地溜到您的后背,拍打着您被扁担压出老茧的双肩。您眯着眼笑,像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。当您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塞进我的小巴掌时,我乖乖地把茶壶递到您手里,笑了。
而今,这片土地依旧坚实而厚重,泥土的气息混着草叶味儿。但,没有了翻动过的耕种痕迹。只有陌生的风,来去自如。田里的杂草如同离了父母的孩子,释放天性般野蛮疯长。一走进去,婆婆针便贪婪地沾满了我的裤脚。
一阵秋风呜呜地吹来,田埂上的枯叶似乎又厚实了几分。
以前,这片田野总被你打理得很整齐。庄稼长过的地方和空行都干干净净,容不下一根野草藏身。现在,却已分不清哪里曾长过庄稼,哪里是空地。野草拼命漫过了田埂,往更远处肆意突围。装满荒草的田野,像是一片远古的洪荒之地。
如果您在这里,定是要握一把镰刀,狠狠地咬牙把这地方收拾得妥妥帖帖,让野草无任何放肆的机会,让庄稼长成一片喜气洋洋的欢腾。每个夕阳余晖抹上山岗的时候,您总要坐在这田埂上,望着身边的一切,微笑或是长叹。您用放下茶壶的手摸摸我的小脑袋,告诉我:
这土地不能荒废,人这一辈子,更经不起荒废。
您回头看看我,我眨巴眨巴眼睛,似懂非懂。
我回想着,往前走几步,没注意脚下,被一个小石块拌了一跤。依稀记得我第一次走上这田埂时就被绊了一跤,您就坐在田埂的尽头,拧着茶壶,冲着我笑。我扭动着身子爬起来,泥土滚了一身第二次来,是您千哄万哄,给了我一包糖,才让我勉强嘟着嘴随您走上这田埂。
那天的田埂上没有石块,也没有藤蔓,绊过我的那块石头也不知道去哪儿了。斜阳把您背着我的样子倒映在那汪碧水里。我含着糖,您背着我,走过那青松前,走过那红枫旁,走到田埂的尽头。
现在,我自己走到了这路的尽头。那松不似油茶那般浓密了,那枫的赤红也不怎么热烈了。只有这一汪绿水,依旧在喃喃细语,像极了您当年的低语,或是叹息。
脚下满是碎石块,我踩着它们走过曲折的田埂。
再没有人冲着我笑,没有人呼喊茶壶一一茶壶一一。没有人来打理田野,也没有人来抱起我,背起我。
空荡荡的田野,让这块曾经的乐土变得陌生而遥远。
您没有坐在这田埂的尽头遥望,也没有躬身在田间忙活,而是在对面的山岗上,永远地沉睡了。
黑压压的松枝下,您宁静地守望着这片土地,守望着这片土地上的故乡。我在这田埂的尽头坐下,望着这坚实而厚重的土地,望着这养育了几代人的田野,我仿佛听到了您的笑声和叹息,看到了溪水里倒映着的,是您背着我的佝偻身影。
慢慢的,我终于知道:人生的路很长,陪着我走到最后的是自己和孤独。再血浓于水的亲人,终有离别的那一天,而那一天早或晚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那些碎金子样宝贵的时光里,有您,有那些如水般流淌的回忆。
一阵秋风从松林间吹来,又有几片枫叶浸湿在了那汪圈起涟漪的碧水里